敏嫔仍是拿帕子捂嘴哭个不停:“你长这么大,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……不如把我身边的泰嬷嬷留给你,她跟了我许多年,老成持重。只有她跟着你,我才能放心。”十三正值青春期,正是渴望自己当家作主拿主意的时候。实际上他也早就收服了身边的奴才,把他们牢牢掌控在手里,才会有这回受伤两位额娘均不知情的情况发生。好容易自己立起来了,胤祥如何肯再要一个板着棺材脸的“监察御史”在房里?他推辞不过,只得强辩道:“额娘,四哥从九岁开始就学着管自己屋里的事,如今我都十二岁了!”胤禛是一直是十三心里的楷模。四阿哥九岁学着管屋里的事,当然只有跟德妃学,她却没什么可教儿子的。纵有,也没那资格。敏嫔顿时无话可说,转头出来,恰好撞见胤祥的乳母孙氏抱着他指定的一摞书进来。孙氏见了她忙屈膝行礼,袖摆晃动间露出手腕上戴着的赤金绞丝镯子来。那镯子上的缠枝莲花纹编得惟妙惟肖,其间镶嵌细碎的红宝,精致非常,绝非奴婢所能拥有。敏嫔顿时觉得心中堵了一口气似的,走到舰首要过舢板时吹了点江风,回到妃嫔们所居的三层金船上时,竟然又咳嗽不止。这时有人从身后上来扶了她一把,笑问:“姐姐这是怎么了?”却是与她同住一层的王贵人。王贵人巧笑嫣然,似乎一点也不嫌弃她这多病之躯不吉利,热心地替她捶背顺气,又问:“姐姐可是去瞧过十三阿哥回来?听说阿哥的哈哈珠子不谨慎,叫十三阿哥被热茶烫了手。伤势可严重?也不知痊愈了没?”敏嫔本不欲与她多交谈往来,闻得这话却情不自禁停住脚步:“你也知道这事?”王贵人奇道:“连我都听说了,是德主子请八阿哥处置了哈宜尔,难道竟然没人告诉姐姐一声吗?”不是胤祥叫打的人,竟然是德妃做主?那岂不是说德妃先于她知道了胤祥受伤的事?是了,说什么让胤祥自己掌管身边的人,最后还不是暗中收买的收买,拉拢的拉拢,全替换成她的人?孙氏手上的金镯子就是明证。见她面色有所松动,王贵人趁机笑道:“妹妹刚得了些好茶叶,姐姐可肯赏脸去我屋里坐坐?”五月二十七,上驻跸开济南行宫。“纳兰兄!”中午当值的间隙,舜安颜突然神神秘秘地把永寿拖到凤船的角落,压低了声音说:“我听皇太后唤她‘九儿’……”永寿愣了许久,方才一肘子怼在他胸口,压低声音喝问:“你的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?”舜安颜脸上滚烫,低声嘀咕:“九者,数之极也,看似大俗,可正合了公主尊贵的身份,真是个好名字。”永寿继续用胳膊肘招呼嘴上没遮拦的好友,脑海里却不由自由浮现另一段对话。“……我行九,又生在九月,额娘说九通‘久’,长长久久,和和满满。”“‘九嶷缤兮并迎,灵之来兮如云’,这是极好的字,奴才佩服。”“这个字的出处多了,《九歌》这句虽好却不是我最喜欢的。来,我们各写三句,瞧瞧能不能对上。”那是他们在五台山的最后一天晚上。永寿当时略觉诧异,因为古往今来,含九字的诗词实在是太多了。意思从深到浅都有,有什么可写呢?原来这就是她的名字。闺中少女向外男吐露乳名,这意味着什么?永寿一整天当差都魂不守舍。傍晚回去摘了衣襟里贴身佩戴的香包,在手中把玩查看。一个普普通通的素锦香包,并无半点绣纹流苏,想来是为了避嫌,只在面上用鹅黄针线绣着当日他们对上那句词:九转不须尘外,三峰只在壶中。佛家讲究超脱尘世,方能九转成佛。她生于富贵天家,却喜欢“九转不须尘外”的明志之语。虽身在高门广厦,却常有山泽鱼鸟之思。上哪儿再去找第三个这样的傻子?永寿一夜不曾好睡。第二天清晨,十三爷却拿着本散轶词来了,站在莲花池子边摇头晃脑地读着,突然合了扇子一指:“来呀。给爷摘几个莲蓬下来。“有侍卫劝道:“爷,这季节的莲蓬还青涩着,熬粥苦得很,吃不了。”十三把眼睛一瞪:“爷就爱吃苦的!还不快去?”转而又对永寿说:“这莲子的心最苦,可要是剥了不吃又少了几分味道。你们纳兰家的人最懂风雅,永寿你来帮爷决定好了,剥不剥由你。路上好好考虑,回京之前送到爷屋里就是。”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,举起书本摇头晃脑,状似无意地念了一句:“浮云聚散各缘由,你若无心我便休。”永寿不由神色一凝。“怎么样,怎么样?”瑚图玲阿躲在月亮门后头,揪着胤祥的胳膊问,“他听懂了吗?”“当然,魂儿都要丢了。”十三抱着胳膊疑惑道,“九姐干嘛费这功夫?这事成与不成还在皇阿玛。永寿怎样想都无所谓。反正到时候圣旨一下,他还敢抗旨不成?”“姐姐说纳兰大人身世坎坷,最是个瞻前顾后谨慎小心的性子,不愿沾惹朝堂皇家的是是非非。如果他敢回应,主动惹事上身,便足以表明真心。否则我们也没得倒贴。”瑚图玲阿说着又啧啧叹道:“‘你若无心我便休’,如今就看这傻莲蓬会不会剥掉莲心了。”胤祥苦笑不已,握拳轻咳一声:“他有没有心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日后四哥追究起来,我们只怕逃不了一顿竹板炒肉。十二姐,到时候你可要和弟弟共进退才是。”瑚图玲阿顿时一缩脖子。第二日,康熙带了几个大点的阿哥并山东省文武百官去祭孔庙。绣瑜则带着小儿女们陪同皇太后到千佛山上兴国禅寺拜佛。兴国禅寺乃前朝宝刹,晨钟暮鼓,松柏笼罩,其庄严清幽自然不必多提。绣瑜这几日颇有些心神不宁,传了太医来瞧,又不知缘由。今日晨起,派去惠民县探望晋安夫妇的太监又回禀道:“福晋于七日前产下一个小格格,如今仍在卧床修养。”绣瑜叹息不已。倒不为重男轻女,而是难得他们二人夫妇相得,可董鄂氏这身体想必是不能再经历一回生育之苦了。这胎是个女孩儿,就难免涉及到娶侧纳小的烦心事。她心情郁结之下,却见大殿佛祖金相俯视众生,笑容飘渺悲悯,冥冥之中仿佛有种神秘的吸引力。绣瑜难得诚心诚意地在蒲团上跪了,握着签筒摇出支签来。那签头上画着一茎之上数朵小花,参差不齐,错落有致。签云:“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”竹月拾了那签,喜道:“恭喜娘娘,是支上签呢。”绣瑜难得迷信一回,闻言也略微开怀,抚着那签头之花问:“作何解释呢?这花一枝数朵,倒也奇特。”竹月经常与小宫女斗草,闻言笑道:“一箭一花为兰,一箭数花为蕙。这支上下结花,名为‘兄弟蕙’。想来娘娘求签时,心中想的必定是几个阿哥。”竟真叫这丫头说中了。绣瑜瞥她一眼,略微诧异,目含期许地向那白发僧人望去。“阿弥陀佛。”那僧人先喊了一声佛号,然后闭目叹道,“这签解做: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。”绣瑜在心中默念着这两句话,若有所得。傍晚,龙船之上。“这妆名为‘凝脂妆’。济南多温泉,福晋格格们得空就往山上庄子里泡温泉。这妆容取自‘温泉水滑洗凝脂’之意。”身后穿鸦青袍子的宫女笑着解释道。敏嫔拦镜自照,左右瞧瞧,果然觉得气色红润许多,把咳疾复发造成的些许苍白之色都掩盖过去了。她放下镜子笑道:“山东不愧是圣人故乡,果然人杰地灵。连你们这些山东巡抚进上来的丫头都格外心灵手巧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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