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娘说这里才是我家。这是我的家吗?我是谁?”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得林一川心酸不己。他很想回转身抱着她,却最终没有动。他静静地站着,任由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后背。屋脊的暗影中,面具人几与黑暗融为一体。星光沐浴着站在野草丛中的两人,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哽咽声。面具后的双眼有一瞬间变得黯然。只是一瞬,又重新恢复了清冷。他悄悄遁入了黑暗。没有记忆,只有直觉穆澜的额头抵在林一川后背。她分外感激林一川没有转过身来。哪怕向往着做个普通女子,穆胭脂的白发与眼泪都支撑着穆澜坚持下去。突然之间,这个精神支柱说垮就垮了。她不是穆胭脂的亲女。穆胭脂在利用她。这让穆澜在情感上难以接受。还有师父。杜之仙对她而言,更像一个慈爱的父亲。穆澜更接受不了老头儿的欺骗和利用。她不相信。她哭够了。心里燃起熊熊斗志。她一定要揭开重重迷雾背后的真相。属于女人的懦弱和眼泪倾泄之后。穆澜的心好像结了层壳,慢慢冷静下来。她擦干净脸,抬起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下林一川,像男人之间表达谢意那种亲呢:“谢啦。”其实他更愿意穆澜柔弱下去。他愿意转过身,把他的怀抱给她。今天,她靠着他的背。愿意依靠在他怀里的日子还远吗?林一川笑着转过身,故意打趣她:“男子汉大丈夫,流血不流泪。平时你小子像蚱蜢似的蹦哒得欢,真没想到你还喜欢一个人躲起来哭鼻子。”“呸!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伤心处。懂么?”穆澜知道林一川是在调侃自己,嘴里不服输地说道,“我不信你没哭过!我赌一百两!”“拿钱来!”林一川马上伸出了手。她才不信!穆澜鄙视地翻了个白眼。“我真没哭过。”林一川得意洋洋地说道,“我是谁?堂堂扬州首富家的大少爷。我爹就我一个。要星星摘不了,都会用银锭打一个来哄我开心。谁像你呀,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。”也是慢慢地了解穆澜的性子,林一川才敢这样激她。果然,穆澜的斗志轰得烧了起来,眼里最后那丝柔弱消失得干干净净:“没爹娘我就不活啦?我偏要活得开开心心的!走,进去瞧瞧,没准儿我还真能想什么来。你观察细致入微,帮我好好想想。”他真是爱极了这样的穆澜。林一川大笑:“好。”跟着穆澜身后拨开院子里的野草走向后院。林一川敏感地听出了穆澜话里的异样,开口问道:“什么叫想起来?你失忆了?”穆澜没有瞒他:“我以前没当回事。也没仔细去想过。现在觉得有问题。我好像只有六岁以后的记忆。六岁的小孩应该记事了。我六岁以前的记忆有点模糊。”“我记得我三岁时会拨简单的算盘,我爹高兴地给我打了个小巧的金算盘。五岁启蒙,能背下《三字经》和《诗百首》。同年我就开始跟着武师傅习武。你这么聪明,应该记得六岁前的一些事。”林一川也觉得穆澜有问题,他随口说道:“那就是十年前的记忆有了缺失。”十年前。为什么她遇到的事情都集中在十年前?这个问题已经不止出现过一次。她以前从来没想过十年前先帝过世,朝野动荡跟自己有什么关系。凝花楼冒死刺杀东厂朴银鹰的蒋蓝衣。十年前被母亲所救抱病还乡的杜之仙。十年前被收养的自己。连引她进国子监的邱明堂案也是发生在十年前。穆澜停住了脚步。核桃被送进宫中那天晚上,面具师傅出面阻拦她。她说:“十年前你尚小。你从未谋面的父亲在你眼中只是一个称谓。你记不得家族满门被血洗的痛,所以你无恨。”母亲说,这里是她从前的家。大门上残破的封条,野草丛生的院落……穆澜生生打了个机灵。满门被血洗么?因为她忘记了,所以无恨?她脚尖一点,踏着茂密的野草,跃上了正房的楼顶。林一川轻轻落在她身边:“你想起什么了?”穆澜摇了摇头。今夜无月,满天的繁星落下一层清辉。居高临下望出去,被杂树野草包围的废弃宅子并不小,三进带着跨院的大宅。后面好像还有一座花园。穆澜看到了花园里的池塘。水面被星光映着,像一面镜子。“天亮再到房间里看吧。去后花园。”两人施展轻功踏着屋脊行走,很快来到通向后花园的月洞门处。半边门板歪倒在一侧,在植物与泥土的包裹中烂成了朽木。林一川瞥了眼道:“如果真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。看这些木头的腐烂程度也差不多有这样长的时间。小穆,你别太着急。这么大间宅子立在这里。门口还有封条,并不难查到它的主人。”“嗯。”穆澜深吸了口气,神情变得奇怪,“你闻到了没有?”“没什么特别。”林一川嗅了嗅。园子里的花木早与藤蔓长到了一起。植物茂盛,他只嗅到了清新的空气。穆澜绕过花木,看到了池塘。塘边平地上的草长势喜人。她低头拔出了一棵:“这是川穹。”她嗅到的是药香:“这里不是花园,是药园。种的都是药材。”脑中突然就闪过幼时杜之仙问她的话:“你怎么认识川穹?”“一闻就知道了嘛。”“再闻闻这个?”“哎呀师父,澜儿又不是小狗。”“再想想,在哪儿闻到过?”“药铺嘛。娘熬过这种药。”“我不是在药铺里闻过,不是母亲熬药时闻过。我在这里见过,闻过。”穆澜愣愣地望着手里的川穹自言自语道,“从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有天赋,能轻易辨识很多种药材。原来不是天赋,是我六岁前就应该学过辨识药材。”她茫然地朝四周走去。她记不起来,却有种直觉:“是我种的。这片川穹是我亲手种的。”林一川没有说话,生怕惊醒了她,打断她的回忆。穆澜突然朝一个方向跑去。野草哗啦啦地被她踩在脚下,她绕过一丛灌木,走到了后院一排小屋前:“这里晒着很多药。”三间低矮的平房破败不堪。藤蔓与野草覆盖了屋前的空地。林一川拔开一丛藤蔓,看到掩在下面的竹簸箕。他抬头看穆澜:“对,这里是晒药的地方。你想起来了?”“没有。我只是直觉。我就是知道。”穆澜眼神迷茫。她能知道,却依然想不起自己在这座宅子里生活过。“天太黑了。也许天明之后,你看到更多,就能想起来。天明后,我们先去打听宅子的主人。”穆澜迟疑了下问道:“我请了病假。你怎么办?”林一川眨了眨眼道:“我来找你,怕误了点卯又被纪监丞盯上,也请了病假。”无涯会帮她。锦衣卫会帮林一川吧。林一川不过多解释,穆澜也就不问了。星光从没有了窗的窗户里照进来。尚未被野草占据的厢房空地上铺了件外袍。这是林一川的外袍。他穿着件紧身箭袖衣与穆澜坐在他的外袍上。“人过留声,鸟过有痕。”留在宅子里过夜是林一川的意思。“既然我俩都请了假。宅子颓败成这样,想来也不会有人跑来游玩。总比大白天我俩进宅子探看方便。”这也是林一川的分析。穆澜偏过脸看他。星光在他脸上洒下淡淡清辉,俊美的脸在清辉中多了一丝成熟沉稳的韵味。穆澜像看到了另一个林一川。星光下的梦魇夜色渐沉,废宅子里偶有能听到几声蛐蛐的鸣叫声。穆澜和林一川并肩坐着,望着窗户洞外随晚风摇曳的青草,极自然地聊天打发着漫长的时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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