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珠轻轻摇了摇头:“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的晚。”
这字的寓意不好,有几分悲凉萧索似的,严鹤臣把茶盏端起来喝了一口,才说:“初风飘带柳,晚雪间花梅。你说,是不是应景?”
严鹤臣的言语间大有深意,好像在暗示她,从今日起,困住她的便不再是寂寞空庭了,反倒是绿蚁焙酒、红泥火炉和雪映梅花。
早知道他能洞察人心,察言观色,生了七窍玲珑的心肝,原来这哄人开心的法子也是九曲回环的,明珠弯着眼睛冲他笑说:“晚霞聊自怡,初晴弥可喜。”
明珠晓得眉眼弯弯,全然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。
严鹤臣宫里的事忙,总是天不亮便走了,明珠的住处和严鹤臣离得不近,他不管是走是回,也总是静悄悄的,没个生息,明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。
这日吃过了饭,宫里头来了赏赐,说是贺严鹤臣的娶妻之喜,这礼单很长,樟木的箱子赏了八个,里头除了金银还有珠宝,跟在黄门令周福海身后的,还有一个娉婷的女郎。
周福海给明珠行礼,虽然如今她还没真的大婚,可身份摆在这,以他的身份也该是叫夫人的,他是个笑面虎,眉目间一团和气的模样:“给夫人贺喜了,这是礼单还请夫人过目。”等明珠接过了,他又四平八稳道:“这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齐大人的庶女齐庄宜,皇上体恤着夫人身边儿没有人侍候着,就让我把人给夫人领来瞧瞧,若是觉得行,日后就留在夫人身边了。”
明珠听得一愣,早知道皇上没这般容易善罢甘休,却没料到皇上竟然想在这时候给严鹤臣房里送人。
宦官不算男人,有的人把这些宦官的后院当作虎狼窝,只觉得好端端的闺女送进来是要守活寡的,大部分人家都不太乐意。可若是送个无足轻重的庶女,既不损失什么,也能拉拢关系,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事。
皇上是不乐意看见严鹤臣一家独大的,可他不近人情,没有半分好拿捏的地方,还是应该安插个自己的人进去的,顺便给他添点堵,上上眼药。
明珠把目光落在齐庄宜身上,是个清秀端正的女郎,她盈盈地对着明珠行礼,明珠嗯了声:“宁福,先收拾个院子让齐姑娘住下,这留不留人的,我说了不算,还是等严大人回来再定夺。”
宁福说好,伸手把齐庄宜往另个方向引,明珠把人都送走,回到自己的屋里,面朝下卧在床上。鼻子里是簇新的被子的味道,隐约还能闻到熏笼里青桂香的味道,天气这几日已经又暖和了几分,她半晌也不动,独自发呆。
寻常人家里有几房妾室的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,她幼时父亲就有三房妾室,后来母亲病故之后,父亲又立了新夫人。
严鹤臣就算是宦官,可身份和权势在那摆着,只要他想,只怕有的是人乐意往他房里塞人吧。她也不明白自己心里为什么不大舒服,像是堵了什么在胸口,翻来翻去都不得劲。
*
严鹤臣今日回来得比平日晚些,没有让明珠等他吃饭。府里静悄悄的,他想了想,还是往明珠的屋里走去。
明珠正坐在灯下看书,纤细的影子落在素白的窗纸上,严鹤臣静静地看了一会,才抬手去敲她的门。
明珠从里头把门拉开,二人打了个照面。
明珠把严鹤臣让进屋来,给他倒了杯水。皇宫里的赏赉都封了下来,这算是正经承认了明珠的身份,他们如今也算是夫妻了。
严鹤臣过来倒像是只来喝水似的,四平八稳地坐着,甚至也从书架里抽了一本书来,随手翻着。严鹤臣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夫妻该怎么相处着,只是自己的屋子里有几分冷清无趣,就想来看看明珠在做什么。
明珠见他一副平和从容的样子,忍不住把白日里的事讲给他:“皇上的赏赉赐了下来,礼单在宁福那,还有一桩事,都察院左都御史齐大人的庶女一并送了来,人就在院子里住着。怎么安置,还是得听大人说了算的。”
这事严鹤臣早已经知道了,他手指翻了一页,平静道:“你是怎么觉得的?”
这让她该怎么说呢,明珠把手里的书放在桌子上,她微微垂着眼:“大人若是觉得合适,就留下。我没有什么别的可说。”
瞧瞧这好脾气,全然一副贤妻的模样,严鹤臣心里有些闷,面不改色道:“府里可没有养闲人的打算,今日可以送她进来,明日还有旁人,阿猫阿狗地都养了一屋子,有什么用?明儿一早让宁福把人送回去,这事算是了了。”
明珠心里头拧巴的结儿像是一瞬间被打通了似的,倏而觉得舒畅起来。严鹤臣眼角觑到她微微舒展了眉心,心里也舒坦几分。其实原本在府里养上个把人,他也不是很介意,添一副碗筷的事,横竖他也不回来,整个院子由她去闹。
可如今明珠还住在府上,他就算生出三头六臂来也不大放心,明珠算是他身上的一块软肋,但凡被戳上一下,就疼得撕心裂肺。哪能由得有隐患摆在眼前呢。
这话严鹤臣也没和明珠说,这小丫头依旧坐在灯下,脸上的细微的汗毛都拢着一层光晕,竟像是做梦似的。
他收回目光,把手里的书合上:“你这几日收拾着吧,三日之后我们走水路南下。”
河间离京城不算很远,走陆路最快,且也最方便,走水路大有几分舍近求远的嫌疑。
“怎么走水路呢,若是坐船,怕是要坐天了。”
“水路平稳,我们时间充裕也不用赶时间。”严鹤臣日理万机,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呢,只是他心里想着若是不舍昼夜的走陆路,他还好说,只怕要把她的骨头都颠散了。
缺月挂梧桐,严鹤臣站起来把窗户合上。他的背挺得笔直,像是什么样的重担都不能压弯似的。昨日明珠收到了父亲的来信,父亲在信中斥她不思进取,擅作主张。可信到最后,也缓和了语气,只道再多的事也可面议。
嫁给严鹤臣怕是已成定局了,可若比起嫁给皇上,把她圈进四方的天儿里,明珠还是觉得现在更好些。世间好物不牢靠,彩云易散琉璃脆,凡事若都是十全十美了,才让人心里头不安呢。
“你若是想出去逛逛就告诉宁福,京中的铺子都随你去逛,报我的名儿就成了,远些的地方最好先别去,如今年成不好,流民乱窜,不要冲撞了你。”严鹤臣一样一样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好,他垂着眼睛,整个人温柔得不像话。
明珠觉得自己的心有几分怦然,面上也微微热起来了。明珠抬起眼,发现严鹤臣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,正在静静地看着她。
“大人在看什么?”
严鹤臣瞧着明珠,心里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来,他拿手比了个高度,语气里似乎含了笑:“我想着,你似乎长高了,原本见你的时候,你才这么高,三年了,又长了几寸。”
明珠比过去瘦了些,看上去也显得又高些,严鹤臣叹了口气,笑着说:“我今儿当值的时候,碰见了原本一起在司礼监的同僚,你猜他们怎么说。”他拉长了声音,“他们说我一把年纪的人,娶了一房这么年貌美的夫人。”
明珠眉眼弯弯地笑起来,严鹤臣向来是板着脸,鲜少见过他这般玩笑着说话的模样,在橙黄的灯影下,他眉目温和,倒不像是杀伐决断的严大人,反像是隔壁家的谦谦如玉的郎子。
她在心里算着,严鹤臣今年有二十五了,比她大了整整七岁,寻常人家这个年岁的郎子早就婚配了,只怕孩子都有几个了,他在灯下轻笑的时候,眼下已经能看见些许细细的纹路了。
在前朝翻云覆雨,哪个不是殚精竭虑。
严鹤臣看着明珠道:“没料到如今闹得满城风雨,日后若和离只怕也要费些周折。你不要太担心,这些事我都能解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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